大理石屏清赏

奇石之雅藏品类良多，所好者或爱其孤出耸峙、群峰竞秀，大者标逾檐际，小者一拳盈握；或爱其岩峦逶迤、洞壑幽明，望之如临深秀，叩之磬音清越，若空谷回声。虽居陋室，处境微狭，然可纳尽林泉丘壑之高致，皆赖奇石之美，美在兴象天然，足慰古往今来托石寄情者卧游山川之情。唯大理石之鉴赏，最重通犀。其肖形状物之奇巧，恐非昆吾刀刻所能办。考大理石，亦称云石、立石，产滇南大理点苍山。变质岩之一种，由石灰岩重结晶变质生成，碳酸钙含量达百分之九十五，其色有白、灰、杂色三种，色白呈玉质者尤珍贵，富含有色矿物质，于山体中多种合力作用下，呈现纹层、晕带、条团状聚结罗列，幻化成波诡云谲般奇丽画图。石之开采、切割、挼磨、提景之艰辛远出乎今人之想象。古人无现代高科技切割机器，全凭石工手中钎、锯、凿、铲……提景一道工艺最难，愈见眼力与功力。云石自然幻化之彩儿（行中人语，指石屏自然图景），类云霞、曦雾，似峰石、龙螭……千奇万变之化境，透入苍山石骨中，不独存于一个层面，此乃古石屏无一块水平如镜之缘故，盖因挼磨时，深挼则显山之皴皱，浅磨则露石之直理，须凹凸有法，挼之、磨之，挼之复磨之，遂有象出焉。经文人品题、刻铭，石画终成，苟无古良匠巧夺天工，则石藏深处不复见天矣。大理石早为唐人所珍赏。其用于家具装饰，至早兴于宋。南宋人绘十八学士图四轴，秋景一轴，画面左下角，一株虬松盆景即摆在大理石案上。明清间大理石艺勃兴，乃至今日赏古，触目所及之紫檀、黄花梨、乌木、铁力、红木、白木等各类家具，几乎无一不用大理石装饰，或为重要构件，如案桌几之台面，椅榻床之扇背，及至用异彩纷呈，大小不等之石片制成各式插屏、挂屏，大理石遂从家具之附属地位，一跃而为艺术主体。插屏、挂屏一如小器作类其它产品，掇取明清家具之艺术精华，南工北作风格多样。简练淳朴，静穆高古之品，当为明作；豪华秾丽，文雅妍秀之式，多为清作。深受皇室贵戚之青睐、文人雅士之眷顾，始为厅堂廊榭间檀梨之梓、雕漆鸧金……诸多陈设中拔群灼目之雅物。大理石屏之美，曾获徐霞客之激赏：“造物之愈出愈奇，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，而画苑可废矣。”扬州八怪中最具才情之郑板桥亦折服惊叹：“可尽废宋元之画。”文人偏激之论发乎性情之率真，固不可作史论观。而近代天籍藏云石大家张轮远先生在其著《万石斋大理石谱》中之点评最称方家言：“大理石画系天然艺术之一，胜景名山风云变幻，非亲历其境者不能领略，乃石画之精者，竟能缩之于方寸尺幅之内，有时为画师与摄影所不能及，天地造化之奇，至此极矣，其影响所及癖石之土固无论矣，既无石癖者，偶一观之亦令人生无限美感、无穷雅趣，不特可供卧游，且可作美术展览。”此论持平，盖非狂土之语。乾隆名臣纪晓岚，在其晚年遣兴之作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中，忆及二石，其一：“尝见梁少司马铁幢家一插屏，作一鹰立老树斜柯上，嘴距翼尾，一一酷似；侧身旁睨，似欲下博，神气亦极生动。”云石肖飞禽走兽，较肖山水灵石者，殊特难觅，且极微妙，故极可贵。其二：“朱运使子颍，尝有大理石镇纸赠儿汝佶，长约二寸，广约一寸，厚约五六分。一面悬崖对峙，中有二人乘一舟顺流下，一面作双松欹立。针鬣分明，下有水纹，一月在松梢，一月在水。宛然两水墨小幅。上有刻字，一题曰‘轻舟出峡’一题曰‘松溪印月’，左侧题‘十岳出人’。字皆八分书。盖明王寅故物也。”方寸之间，翳翳数景，宛若丹青，幸入明清两代名士书房，摩挲镇褚，不虚文玩之用。

　　北京故宫尝矗大理石屏于御院，石座、石框，石面尺幅巨大，世所罕见，惜无刻铭。自点苍开山以来，最大、最奇之石屏，竟为吴三桂所得，横阔两丈，纵逾丈距，但见石上，奇峰飞嶂，锁云蔽日，苍茫浑穆间似有怒龙惊螭穿行其里，云石至宝也，岂能长存于阴类之手，然则贼亡石杳，曷胜扼腕浩叹，唯念此石隐于地、隐于水、幽隐于藏家之鲁壁，期日再现于后之来者。

　　古今藏玩云石，石品之精，刻铭之妙，名气之大，无人能出其右者，当推清人阮元，阮元字伯元，号云台，曾总制滇黔，尽得地理之便，其藏石斋为“琅环仙馆”，阮元即为清代“主持风会数十年”之经学名臣，亦是名诗人，其咏石之诗，最称冠绝。石一经阮元命题、刊诗、刻铭、身价倍增，世人多宝之。石屏之画，亦以诗为魂，阮元曾获一石屏，“正面立看合疏影横斜水清浅，背面横看合暗香浮动月黄昏”。并题律诗一首“疏影暗香交水月，若教作画颇难工。谁知和靖诗心在，透人苍山石骨中。清浅倒垂枝掩映，黄昏斜倚气朦胧。妙从不甚分明处，两面纵横觅句同。”

　　阮元香斋中置一石屏与苏东坡藏于雪浪斋之“雪浪石”质状虽不相类，一为大理石，一为中出石，然其二石势颇合，阮元大赞其佳妙：“大理石片如方立之画，一波翻起白突起，似有矶激于其中，波上迸起浪花，浪花外水纹有成黝绿青白色数层，皆具飞涛走雪之势。昔坡公云‘余得黑石，白脉如蜀孙知微所画，石间奔流，尽水之变。’《画览》云‘孙知微水石图，一石高数尺，湍流澈注，飞涛走雪。’今此石颇似之，应亦名之曰‘雪浪石’”。并以坡公咏雪浪石之诗韵，奉和古风一首，其中两句妙绝‘画家粉本入石骨，诗人魄力通天根。’”。更令人羡煞不已者，此公后再得一雪浪石屏，高一尺六寸，宽一尺一寸，石上携字：“琅环馆仿苏公雪浪斋孙知微画法。”抑或是阮公以总督之尊，诗人之质，藏家之痴，倡导、推扬大理石艺，冥冥之中，令苍山石神为之动情，故常以清奇神逸之石馈赠此公。公研石之学养、功力自不在研经之下，其书房“研经室”曾挂悬四小幅拟元人四时山水石屏，春夏秋冬，各臻其境。余藏石多年，加之烟云过眼，斗胆而言，眼界非狭，尚未见有四石一堂，片片俱应元人山水笔法者，足证阮公石缘至大、福缘非浅。阮公逐一题名、题诗，刻款，并撰美文一篇，详陈四石之美：“仿名家四时山水小景四幅。石质皆坚，滑如玉，其一高五寸五分，宽一尺，上方绿色，横山起伏有情，下有烟霞，青红二色，势亦起伏，题曰‘春谷烟霞’仿赵鸥波设色也；其二高八寸三分，宽七寸五分，中横赭色，山似有暑意，山上乌云横流，懋然含雨，题曰‘夏岭蒸云’，拟高房山染色法也；其三高八寸三分，宽七寸五分，下有坡树，中隔溪水，水外山村，色杂黄驳，具霜林之趣，题曰‘秋山黄叶’，摩黄子久笔也；其四高九寸八分，宽五寸五分，主峰中立，皴染无多，而积雪甚厚，峰外雪飞满天，题曰‘寒峰晓雪’用倪云林简笔也。点苍山里石，画绘皆天生。乃不曰天生，翻云入画成。子昂与子久，二难何可并。房山力淳厚，倪迂多逸情。既谢缣楮质，岂许丹青争。春谷霞彩暖，夏岭乌云横。秋村有黄叶，冬雪晓未晴。设色尚非异，神韵入妙精。笔迹不可求，浑脱疑且惊。我纵各题品，未足扬其名。此物自不朽，造化诗无声。”

　　阮云台宦历乾嘉道三朝，圣眷渥隆，曩哲遗古，多金经灵石，仅其一家度庋云石，约数估略数百片，虽历承平之世，然迭经二百年沧桑离乱、文祸兵燹，藏石十之八九归于灰烬。余与友人唏嘘话古，每忆及此，感伤惆怅，不免慨叹灰余孑遗之可贵。道既存，德不孤。先贤遗石星散云落于当代藏家之石斋，摩石精舍有此幸遇，数年前精舍主人蒙友人割爱，入藏一片阮元圆形石屏（惜插屏架佚）径逾尺半，两面景、两面刻。一面虬龙偃卧；一面云峰耸立。鸿濛远古，莽莽苍苍，有虬鳌兴焉，偃卧其中，俟冲霄一腾，欲破天地之浑沌，遂见云峰拔起，跃海而出。山嵯峨、石嶙峋，纵挥董巨之椽笔，难摩其势；顿教南宫之倨傲，躬身拜叩。石屏聚纳天地山林之灵气，远胜搜尺奇峰所得。山水画家或当以此石屏为石范林根，构山结嶂，庶可渐入佳境。当其时，云台赏临此石屏，觉董其昌题米芾“拜石图”一诗，颇能与肖云峰一面形意相惬合，故以董诗第二句镌以隶字命题：“疑是蓬莱顶上峰”，并以行楷镌下载之铭文，铁笔凿镂，烁烁石上，金石雅韵之中隐含清婉萧闲之书卷逸气，“董思翁题拜石图诗云：‘山川毓秀见灵钟，疑是蓬莱顶上峰。巨壑偏由拳石寄，顿教米老鞠躬从’。研经室主人。”虬龙偃卧一面，镌七绝一首：“天空水落气萧骚，罗刹江头看晚潮。卷地人声驱白浪，拔山雄势动金鏊。”

　　今人得见之石屏，刻铭款者，多假手阮元，欲增其值，然其恶，有甚于做假画、伪书者，缘书画皆托之于缣楮，缣楮者，人工所造，不类石屏之自然天造，做假者以鄙俗之题字、卑劣之刻工，即损之，即毁之，实不可宥。阮款石屏，百中难得一真，善藏古者，其所重者必以真为首要，岂容鱼目混珠。去伪存真，以免贻笑大方，藏家不可不精鉴祥查之。

　　清同光以降至民初间，所刻石屏常见汪昱、衣白、衣白山人、白龙山人、白龙道人、白道人款……实为一人。观其题刻，必骚客书无疑，衣白择石甚苛，非佳石美景者不刻，熏风洵自琢砚圣手顾二娘。观其所刻，品题古雅，文采隽逸，饶金石之趣，以篆籀，汉隶刊石名，铭文小字多用北碑。有自号儒林苑者曾入藏一汪昱石屏，横幅山水，隶书题刻“层峦云岫”，坐观白云出岫，晓霞破雾而出，寒气烟云笼绕于半山之际，峰顶、山峦间皴擦点染，竟有结索，披麻之法，间以米家云山之点，天皴神绘之厥美，岂是庸凡之辈，所可梦见。

　　庚辰仲夏小暑后几日，余戢藏一无款石屏，包浆古雅，清人刳制，石屏胜景，绝类北宋山水，范宽、郭熙有此法。江山廖阔，远近之势尤工，远眺崇山峻岭，迄逦开来。近视晴巘烟岚，晦明迷幻间，云遮层峦，雾失叠嶂……山水小幅难有此幽渺高远，难收其氤氲烟霾，而此石屏恰如中堂大画，尺幅竟至六尺，山魂石魄，俱邀其里，余生也晚，玩古廿载，寓目石屏，类此大者不过三、五片。笔耕间暇，玩此石画，虽不欲披鹤氅、带华阳、执周易，直须着长衫、拂素扇、焚兰香于宣炉，静消尘虑，石屏之外，第见：天朗地苏，山岚树翳，余何期抱石携峰，依山傍水，结庐而居，此亦古贤良澹泊之志哉。